对话诺奖编辑：我们为何坚持出版“天书”？

北京时间2025年10月9日晚7时，2025年诺贝尔文学奖正式揭晓，匈牙利作家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László Krasznahorkai）摘得殊荣。作为匈牙利当代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同时也是2015年国际布克奖得主。

在诺贝尔文学奖揭晓当晚，手握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多部作品版权的译林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及人民文学出版社·九久读书人等出版机构，均在第一时间投入紧张的工作中：紧急准备新闻物料、设计宣传海报、制作短视频内容、发行紧盯货盘动向。更有出版机构迅速搭建直播间，以期在获奖热度窗口期内，将这位新晋诺奖得主的作品推向市场。

对此，《出版人》杂志第一时间独家连线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中文版图书的相关负责人，听这些亲历者讲述新科诺奖图书背后的故事。


译林出版社：


坚持“啃”世界文学“硬骨头”

译林出版社是中文世界首度引进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作品的出版社。时任译林出版社副总编辑袁楠（现任凤凰出版传媒股份有限公司副总经理）于2013年引进拉斯洛代表作《撒旦探戈》（2017年推出了中文译本）。2019年，译林出版社引进美国国家图书奖翻译文学奖获奖作品《温克海姆男爵返乡》（2025年10月上市）。2021年，译林出版社引进新作《赫尔施特07769》（待上市），译者均为著名匈牙利语翻译家余泽民。

《出版人》： 译林出版社（以下简称“译林社”）基于怎样的考虑，决定引进并出版《撒旦探戈》这样一部以艰深复杂著称的文学作品？主要看中了它的哪些独特价值？

袁楠：2013年，由著名匈牙利语翻译家余泽民推荐，译林社引进《撒旦探戈》。具体的考虑有以下几点：



译林社首先看重的是《撒旦探戈》本身杰出的文学和思想价值。《撒旦探戈》是拉斯洛的长篇处女作和代表作。自1985年出版后，该书以其复杂的叙事、独特的语言风格、对人性复杂层面的深刻探讨以及神秘的隐喻，吸引了世界范围内的评论者和读者，成为二十世纪文学版图上极为重要的一部作品。拉斯洛的创作始终围绕一个核心的哲学命题展开，即“人类到底是在进步还是轮回？”《撒旦探戈》正是这一追问的集中体现。它通过对一个破败村庄中众生相的描绘，揭示了人类生存状态中的绝望、希望轮回以及“恶的循环”。

译林社高度重视拉斯洛及其作品已获得的国际声誉和影响。在《撒旦探戈》中文译本出版前，拉斯洛已经获得了包括2015年国际布克奖在内的多项重要文学奖项，并囊括了匈牙利国内几乎所有重要的文学奖项。这些奖项无疑是对其文学成就的国际认可，在世界文学史上拥有相当的定评。匈牙利著名导演贝拉·塔尔根据《撒旦探戈》改编的同名电影，长达七个半小时，被誉为影史经典。



拉斯洛（左）和余泽民（右）

决策过程中，翻译家余泽民的推荐和其深厚的专业素养也起到了关键作用。译林社在出版另一位匈牙利文学大师马洛伊·山多尔作品时，《世界文学》前主编高兴引荐了旅匈著名翻译家余泽民，成为我们多年的朋友。余泽民与拉斯洛是相识二十多年的好友，他对拉斯洛及其作品有深刻的理解，并向译林社大力推荐了拉斯洛，为我们提供了重要的专业判断。

《出版人》： 拉斯洛先生标志性的长句对翻译是巨大的挑战。出版社是如何与余泽民老师协作，共同攻克这些难题的？

袁楠：拉斯洛以其标志性的绵长句式和个人风格强烈的语言著称。尽管这给阅读和翻译带来了巨大挑战，但其语言本身细腻又粗粝，富于律动，构成了其文学魅力的重要部分。《撒旦探戈》被誉为“不可能被翻译的作品”，余泽民先生以其深厚的匈牙利语功底、出色的文学造诣、对作者风格的深刻理解以及持久不懈的努力，最终完成了这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为中文世界的读者呈现出体现“信达雅”的高质量译本。余泽民先生与拉斯洛长达二十多年的友谊，使他能更深入地理解作者的思维方式、创作理念和写作风格。

译林社很清楚《撒旦探戈》这类作品并不一定能很快获得亮眼的市场销量，但我们认为，人类优秀文明成果值得且需要被翻译引进，激发更多共鸣。不断跟踪和译介高水准的世界文学重要作家作品，是译林社的使命所在。从文学出版的尊严与多样性出发，坚持价值导向和长期主义，而不以市场为唯一导向，是此类高难度文学翻译项目得以存在和成功的根本。

《出版人》： 过往的多位诺奖作家的作品，在获奖前作品在国内并不畅销，您认为这本书能被一般读者接受，成为现象级畅销书吗？

袁楠：这几年，似乎诺奖男作家的作品没有女作家畅销（开玩笑）。拉斯洛的作品短期内销量会因诺奖效应而增长，但要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现象级畅销书”，会受到多种因素的影响。他的作品更有可能的路径是：经历诺奖带来的短期销售爆发后，回归到一个相对稳定且高于获奖前的销售水平，并在一批纯文学读者、热爱深度阅读的读者和更为广泛的作家、文学研究者中建立、巩固稳固的经典地位。这类似于彼得·汉德克等风格独特的作家的情况：作品较为复杂、阅读颇有门槛，但诺奖有力助推其作品被更广泛地看见和严肃地对待。

从译林社出版的世界文学“硬骨头”来看，无论是最近乔伊斯的《芬尼根守灵夜》、布洛赫的《维吉尔之死》，还是前些年品钦的《万有引力之虹》，这些被视为“天书”的作品都受到读者广泛欢迎并多次加印。由此可见，在这个新技术突飞猛进的时代，拥有巨大价值的内容依然甚至更加被关注和尊重。

《出版人》： 拉斯洛先生在1998年和余泽民到访过中国，进行了约一个月的文化寻访之旅。您认为是作家头上的光环和轶事更重要，还是作品本身不可替代的文学价值更重要？

袁楠：对于拉斯洛这样的作家，“光环轶事”是吸引读者走进书店或点击购买的诱人封面，而“文学价值”则是让读者合上书本后仍陷入沉思，并将此书郑重、长期保留在书架上的根本原因。

拉斯洛与中国的缘分，或会成为许多读者为之“买单”的初始动因，最终让读者觉得“物超所值”并愿意持续阅读他其他作品的，必然是其作品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文学价值。这两者并非对立，而是在优秀作家身上达成了统一，共同促成了其作品在异质文化中的接受与流传。

《出版人》： 您认为此次获奖对出版社来说，意味着什么？

袁楠：引进《撒旦探戈》这类作品，体现了译林出版社一贯的出版理念和战略眼光：

坚守文学出版的价值与长期主义。外国文学是译林社的立社之本。自建社初，译林社就始终坚持“一流作家、一流作品、一流译者”的准则，致力于翻译引进传播一流的国际文学作品。引进《撒旦探戈》这样一部具有深厚哲学内涵和独特艺术价值的文学长篇，正是对“长期主义”出版理念的践行。

持续系统引进重要作家的代表作。译林社一直在精心系统性打造重要作家的核心作品，无论是古典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诺奖得主福瑟，抑或后现代主义大师德里罗。译林社并非仅仅基于市场热点进行单本引进，而是有计划地全面引入重要作家的核心作品，致力于构建世界文学名家名作出版矩阵。



浙江文艺出版社：


做书要有十年磨一剑的耐心和勇气

浙江文艺出版社目前已独家引进了拉斯洛的三部重要作品，这些作品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外国文学编辑中心主任王莎惠负责，其中《仁慈的关系》和《反抗的忧郁》已经出版，另一部最新的长篇小说《茨莫勒·奥达万》（暂名）即将出版。

《出版人》： 浙江文艺出版社为什么决定引进并出版《反抗的忧郁》《仁慈的关系》？是否预判过其有可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王莎惠：我们想过拉斯洛先生可能会得诺奖，但也仅限于想想，并没有抱着“一定要得奖”的心态去押宝。



今年诺贝尔文学奖赔率榜上的热门作家里，有不少都是我们的签约作者，比如阿根廷作家塞萨尔·艾拉、俄罗斯作家柳德米拉·乌利茨卡娅、西班牙作家恩里克·维拉-马塔斯、印度作家阿米塔夫·高希等等。我们引进他们的作品，一半是出于由衷地欣赏，一半是出于长期主义的考量。纯文学出版是需要积累和打磨的，我们希望能多引进一些具有前瞻性的作品，力所能及地向读者呈现高水准、高文学价值的作品。

《出版人》： 作为责编，您与拉斯洛先生之间是否有过一些令人印象深刻的趣事？他是否对中文版的设计、翻译或营销提出过特别的想法？

王莎惠：我和拉斯洛先生的沟通，基本是靠译者余泽民老师代为转达的。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一件事应该是：余泽民老师主动提出让拉斯洛先生给我to签，并且扛着给我的书，千里迢迢从匈牙利背回国。要知道，没有几个编辑会好意思开口让译者这样做，也没有几个编辑能拒绝得了这种“诱惑”，简直幸福感爆棚，感觉工作得到了作者和译者的认可。





关于封面和营销，拉斯洛先生选择了充分尊重编辑团队的思路，在看完我们提交的方案之后表示，一切以我们的市场判断为准。不过，这段出版之旅倒是唤起了不少旧时的回忆。余泽民老师说，拉斯洛经常聊起两人三十多年前游历中国的事情。拉斯洛真是一个很酷的人，一个地下乐队出身的写作者，擅长钢琴和架子鼓，喜欢李白，会写书法，懂汉语和日语，声名赫赫却如隐士般躲在山里写书。

《出版人》： 出版匈牙利语这类“小语种”文学作品，在商业上通常被认为具有一定风险。您认为，出版这类文学作品，对一家出版社的核心价值是什么？

王莎惠：引进像拉斯洛这样高阅读门槛的作家，对于团队的每个人都是不小的挑战，很可能面临投入大量时间和成本，却依然利润微薄的情况。但是，我们团队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判断力，我们知道拉斯洛就是值得引进的。





出版《仁慈的关系》的时候，我入行还不满两年，我当时的分管领导柳明晔把她刚引进的两本拉斯洛的作品交给我做，并告诉我，“出版人就是要站在高处，以出版高质量世界文学为目标，不要被急于得奖的情绪裹挟”。如今回想这些，倍感认同，外国文学编辑除了要不断提高自己的判断力和文学品位，更需要有十年磨一剑的耐心和勇气。

《出版人》： 拉斯洛的这两本书，在封面、内文版式等方面有哪些特别的设计？

王莎惠：设计风格延续了我们编辑室一贯以来明艳和张扬的风格，这里面当然有个人审美的因素，但更重要的是，我们希望通过装帧设计方面的创新，让更多不同圈层、不同年龄阶段的读者接触到拉斯洛的作品。《反抗的忧郁》是电影《鲸鱼马戏团》的原著，所以封面上就有了鲸鱼的元素。《仁慈的关系》是一部短篇小说集，其封面插画的灵感来自《茹兹的陷阱》。

特别感谢这套书的设计师董茹嘉，这套书的封面插画和设计全是她独立完成的。可以说，没有她的反复调整和打磨，就没有现在这套美丽的作品。图书设计师其实很辛苦，总会经历自身审美偏好与编辑团队存在分歧，需要彼此沟通和磨合的过程。董茹嘉在这方面很敬业也很专业，对作品风格的把控力也很强，《反抗的忧郁》里随书附赠的镭射门票就是她的主意。当时我正在向她复述小说的情节梗概，讲到马戏团要展出“世界上最大的鲸鱼”时，她一拍大腿，说：“那我们可以做门票。”这种灵感迸发的瞬间足以抵消工作的辛苦。

《出版人》： 作为该书的责编，作者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您有何感想？

王莎惠：比想象中更平静。之前每年都蹲点守着，心想着自己的作家如果能得奖就好了，今年想着随缘，结果反而得奖了。入行越久，我越觉得，不能只把希望寄托在完全不由自己掌握的事情上，而是要抱着一种“我的书可能永远不会得诺奖，但依然值得精心打磨”的态度去做书。过于浮躁的心态会妨碍我的判断力和决策力。在外国文学这个赛道上，优秀的前辈和同行太多了，我这次运气好，沾了点作者、译者和团队成员的光。接下来我要做的就是：配合加印和后续的宣传，然后翻篇，忘掉获奖这件事，踏踏实实地继续做外国文学。




人民文学出版社·九久读书人：


直播途中开箱自家图书




本月初，人民文学出版社·九久读书人推出《世界在前进》，可谓正逢其时。在10月9日的直播介绍诺奖作家作品过程时，诺贝尔文学奖结果揭晓——恰好花落该书作者拉斯洛！该书责任编辑骆玉龙在直播间笑称：“没想到刚好开箱开到自家书！”

《出版人》： 诺奖公布当晚，人民文学出版社·九久读书人就为《世界在前进》组织了直播。这次快速反应的直播活动是预先策划的，还是临时的决定？是如何在短时间内协调资源的？

骆玉龙：算是临时安排，但并非毫无准备。

当天是诺奖颁奖日，而我们九久读书人算传统的“诺奖大户”之一，手里除了有略萨、勒克莱齐奥、莫迪亚诺这些诺奖作家的独家版权之外，还有乔伊斯·卡罗尔·欧茨、恩古吉·瓦·提安哥（生前）、拉斯洛等常年诺奖候选作家，所以我们每年诺奖颁奖日前都或多或少会有所准备，以备不时之需。



汉德克获奖那年我们也组织过类似的直播，当时我是和前同事潘潘一起，一边为大家推介我们的诺奖热门作家恩古吉·瓦·提安哥，一边见证了汉德克的获奖。这次直播也是如此，我们是按常规诺奖开奖日直播来安排的，准备趁此热度推荐一下我们自家既有的诺奖作家作品，尤其是我们最近刚推出的一套诺奖作家文库本系列丛书。

但没想到，这次拉斯洛真的得奖了，这是出乎意料的惊喜。正好当时我就在直播间参与这次直播，所以我们立即调整了直播的内容，优先介绍了我们最近刚推出的拉斯洛短篇集《世界在前进》，同时，发行同事迅速反应，马上上架了这本书的预售链接，市场部同事也马上发了获奖通稿。反应之所以能如此迅速，完全有赖发行部、市场部同事们的加班努力，以及我们过去在诺奖获奖这件事上的一点点既有经验。

《出版人》： 此次直播的目标是什么？预售当晚，《世界在前进》在直播间预售了多少本？对于拉斯洛先生这样以“挑战语言极限”著称的作家，出版社对该书的销售有着怎样的预期？

骆玉龙：此次直播开播，主要是为大家推介一下我们九久读书人已有的诺奖作家作品和诺奖热门候选人作品。但在得知拉斯洛获奖后，此次直播的主题就变成和大家分享拉斯洛先生获奖的喜悦了，顺带为大家推介我们刚刚出版的这位新晋诺奖得主的短篇集《世界在前进》。



《世界在前进》责编骆玉龙和另一位外国文学编辑周展在直播
《世界在前进》是在直播中途临时上的预售链接，事出仓促，但在当晚直播期间就预售了超600册，第二天我们就启动了紧急加印。在所有文学奖项中，诺奖获奖对作家作品销售的带动作用是最明显的，此次拉斯洛获奖也不例外。
《出版人》： 人民文学出版社·九久读书人推出《世界在前进》这本短篇集，是否认为短篇的体裁更易于读者切入这位以“长句”著称的作家的文学世界，从而形成差异化的市场优势？

骆玉龙：确实如此。九久读书人在业内是以出版短经典、中经典、巴别塔诗典等以文学体裁划分的系列丛书闻名的，我们在推进文学教育、呈现文学体裁的多样化这件事上有着足够的自觉性。拉斯洛的这本短篇集《世界在前进》是由我们前同事渡边签下的选题，后来由我接手出版，在选题立项之初，我们就是把它作为短经典系列中的一种来安排的。拉斯洛的写作确实有些异类，多一逗到底的长句子，多全篇一段的大段落，多细碎的人物内心独白。

在这种情况下，从短篇小说进入拉斯洛的文学世界确实是一个更好的选择，因为拉斯洛短篇小说的形态很多样，长短不一，短的只有一页、半页纸张，文字量不大，如果你是第一次阅读拉斯洛作品的读者，从这些短篇上手可以有个心理缓冲期。所以这本《世界在前进》，我们很推荐那些此前从未读过拉斯洛作品的读者作为拉斯洛入门图书来读。

《出版人》： 据了解，《世界在前进》一书融入了上海的真实地标，展现了拉斯洛先生对中国文化的独特观察，该书是如何体现“中国元素”的？

骆玉龙：因为九久读书人就在上海的缘故，我对上海还算熟悉，所以在审稿时读到《九龙柱》这篇真是意外惊喜，因为拉斯洛在这篇小说里以叙事主人公之眼准确地描述了上海延安中路高架那个有名的景观“九龙柱”及其周边的景物，读来分外亲切。这应该是拉斯洛本人2009年前后来中国旅行期间相关见闻的产物，足见他对当代中国社会景观的印象之深。《世界在前进》一书确实如书名所言，着眼整个世界，书中故事涉及的地点很多，除了中国外还有欧洲、拉美、俄罗斯、印度等等。

《出版人》： 您对于此次获奖有哪些感受？

骆玉龙：意外、恭喜、感谢。恭喜拉斯洛先生，感谢前同事渡边签下《世界在前进》这本书，感谢本书译者舒荪乐老师。
一审：党嘉祎二审：李星星三审：黄　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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